2017年6月24日 星期六

第八日的蟬--那些可以稱之為「母愛」的感情





















我國刑法第240條規範:「和誘未滿二十歲之男女,脫離家庭或其他有監督權之人者,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。」以法律用語解釋之,即是使被誘人脫離親權人,故事實上須將被誘人移置自力支配範圍之內、與親權人等完全脫離關係,易言之,即使親權人對於被誘人已陷於不能行使親權等之狀況。以白話來說,不管誘拐犯出於怎樣的心意(如:真心的對孩子好、沒有想要傷害),也不論實際上孩子有無受到虐待,只要誘拐犯意識到孩子的監護權不屬於自己,而且使原本可以好好行使「親權」的人處於一個無法行使的狀態,即購成犯罪。這不是單純保障孩子,反而是確保 「應該成為父母之人可以好好成為父母」的權利。

野野宮希和子懷有外遇對象的孩子,然在外遇對象要求下,希和子被迫墮胎,又遭懷孕中的外遇對象元配秋山惠津子羞辱:「真不敢相信你會把孩子打掉,你就是空殼」。而後惠津子產下名為惠理菜的女娃。在某一暴雨之日潛入秋山家屋內的希和子,不由自主的抱走獨自大哭的惠理菜,並將女娃改名為薰。希和子帶著薰來到只有女人的新興宗教團體「天使之家」,以「母女」的身份生活著。但由於「天使之家」隱匿了誘拐犯而遭到追查,希和子帶著薰逃到「天使之家」友人老家小豆島上。在小豆島上,希和子與薰過著 「真實母女」的生活。然因為參加當地祭典,而祭典的照片刊登於報紙上,薰的親生父母從照片發覺女兒的蹤跡,而通知了警方,到島上將希和子逮捕,薰也回到了原生家庭並以原名惠理菜生活。
生母惠津子與回到原生家庭的薰無法好好相處,惠津子走不出「薰內心只認定那隻偷腥的貓是母親 」的惡夢,雖為親生母女,卻讓薰過著不知何時會觸怒母親的詭譎親子生活。
薰終因升上大學而出外獨居,與有婦之夫的補習班老師相戀,且發現自己因此懷上孩子。
某天,自由撰稿人安藤千草表示要想採訪薰,安藤千草知悉誘拐、「天使之家」等發生在薰身上的事件, 而安藤千草亦出身自「天使之家」,且由於「天使之家」純女性、詆毀男性的環境下,對於男性產生恐慌,自此無法與男性正常相處。

劇中顯示了四種女人的型態,「生了孩子無法成為母親」的女人(惠津子)、「喪子卻因別人的孩子成為母親」的女人(希和子)、「懷著孩子即將成為母親」的女人(薰)、「無法成為『普通女人』而無法成為生理母親、仍渴望當母親 」的女人(千草)。

「母愛」應該是怎麼樣子呢?

是母親在將血脈相連的孩子產出後,對孩子自然有「己出之物」的感情?對於幼小稚嫩生物的憐惜?而除了這些本來自身的感受,會否,更多的是,那種經年累月、眾人歌頌、世間期待、社會定型產出的「母親沒有不愛其子」模型?

實際生出薰的生母惠津子, 拿著刀指向薰,哭喊「都二十年過去,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忘記?我都想當一個普通的母親」,惠津子苦的是自己忘不了、放不下薰的內心對自己沒有母親的認同感,但身為一個有自覺的母親,仍無法忽視世間社會對「母愛」的期待,而導致自己在「應該愛、卻愛不下去」的非理性矛盾中翻騰,這種「翻騰」其實也是「母愛」,只是參雜了母親的私人自尊而沒有這麼討喜。又母愛這種感情,似也不被認同可以是「我尊重你所選的,只要你幸福」這樣的心酸爛漫美好、瀟灑放手,甚至這種感情能不能好好被實踐,為社會所擔憂,擔憂「生母無法愛其子」的人倫悲劇發生,所以出現法律上的「和誘罪」,來確保母親、孩子一定能在彼此的身邊,無端破壞此關係的人應該受到懲罰,但其實世間上生母無法根本愛上自己親生孩子的理由多得無法細數,母親心中壓著這些瑣碎、卻重如鋼鐵的細石,面對著留著自己血肉的孩子,反覆詢問自己、問孩子、但問不了這個世界:「如果真的愛不了這個孩子,該怎麼辦?」,不論內心、外在,均煎熬成為一片地獄;那麼,世間難道不是用「聖潔的母愛」扼殺了惠津子這種「其實應該放手」型的母親?

實際與薰朝夕相處的養母希和子,當嬰孩無邪的小臉是救贖,當自己認為錯得一塌糊塗的時候,所遇見的最純潔微光,能用自己手掌捧起、呵護,只要光在手中持續綻放,所有的罪行都可以被忘卻。在照料、拉把薰長大的每一天,點滴感受著薰對其的依賴、孺慕,那種不似來自於自己父母的有點強制的愛,也不是與外遇對象那種偷來暗去、遮遮掩掩的愛,純淨的無庸置疑、依戀的毫不遲疑,希和子養著自己、養著薰,而外界對於這樣的「母慈子稚」總是多一份憐惜、呵護,周圍的人們給予的溫暖,內化成希和子久違的歸屬感,希和子就算踩著「誘拐犯」的陰影,仍無法放棄直視薰這個小小暖陽,最後希和子在為警逮捕之際,只記得大喊:「拜託.../她還沒有吃晚餐」,難道她還不能算是一個「真正的母親」?

薰夾在「養母的慈愛但是是原生家庭的破壞者」、「生母的神經質因為是婚姻關係的受害者」間,還未懂得怎麼處理這些矛盾,就先選擇了逃離,但匆忙逃離的結果是到了外遇關係的蜜糖毒藥,並懷上了一個「爹不想認、多惹非議」的外遇之子,這個孩子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?是對於生母惠津子無法真心愛自己的報復?還是替養母希和子展現出當初無法把孩子生下來的逞強?正在整備自己的「母親心態」的薰,其實也已走在母親的道路上。

千草在「天使之家」的生長環境下,導致其男女關係、普通人際關係的失調,卻又對一人獨活在世界上的寂寞感到懼怕,如何找尋「一起活下去的夥伴」?身世崎嶇的薰固然一個人選,而薰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,也是一個奇特的選項。從新生兒的稚嫩未諳世事,到其成長到有智識、甚至從未出現的思想,這樣的過程,不論教養者本身懷著如何的觀念,或多或少均被影響著,是最有趣的人生夥伴關係。千草願意成為一個養育者,或許,是想從陪伴成長中,逐一找回那些「正常的生活」,而千草隔著薰的肚皮感受著「心跳」,這正是母親、孩子的最初的相遇,未見其聲、未見其影,但已是生命與生命的碰撞。

那麼,「母愛」應該是什麼樣子呢?

本劇最後來是選了一個答案。
由薰返回那段養母希和子撫育她、目前人生最溫馨安逸的歲月,純淨的小村落、相館內遺留的唯一一張合照,希和子臉上的笑容溫暖堅毅、毫不後悔。沒有在壯闊的景致下,沒有強光照射使整幕看起來聖光熠熠,只是在常見的溝圳一處,薰恍然大悟的痛哭,自己想要將不倫懷上的孩子生下來,並不是對於外遇對象的抵抗,也不是要向生母惠津子宣示外遇的女人不是空殼,而是純粹的「我想帶他看很多東西,給他吃好吃的,告訴他什麼都不用擔心,告訴他世界上我最喜歡你」,最簡單、沒有其他干涉、不管其他人想法的「母愛」。















2017年6月8日 星期四

我的意外爸爸--成為「父親」的時點




   
















因為醫院護士失婚後獨自扶養小孩的無力感驅使下,而蓄意遭調換了醫院內野野宮家與齋木家的嬰兒,使得兩個小男孩,在非與己同血緣的父母下撫養至6歲。

母親或許自懷孕起,逐漸培養起自己的「母親自覺」。
但,父親,是什麼時點「成為爸爸」?
對於留著自己血液的孩子,多少會有同化成「自己財產」的錯覺,即形塑都由自己,捏成方搓成圓,就算一步略錯,仍可如同寬恕自己的小過小失,無所感知、未想改善。但如果知道,那個孩子,並不是自己親生的,又會怎樣呢?教養留著別人血的孩子,會否自主的忐忑起來?在完全的血緣關係下,將小孩當作自己的棋子,彷彿只是完成自己的一個人生項目,難稱為一個「父親」;對於不是己出的孩子,是否較能正視為一個「需要商談的個人」?

對照起「強加於以自己主觀來形塑兒子」的爸爸良多,導演以三個對照組來凸顯:其一,是除了這個小男孩外已經沒有其他生活支線的媽媽綠;其二,是邊打工邊要照顧大家庭無比伶俐的媽媽緣:其三,是自己亦像孩子、不靠譜、但能在遇到困難之際給予溫暖的協助(劇中是修理壞掉許久的機器人)的爸爸雄大。三個對照組均分別以不同方式(綠是無微不至照料、緣是讓小孩依賴但也小孩擔負責任的生活夥伴、雄大是以小孩的姿態與孩子相處)融入孩子的生活,也讓孩子融入其生活。所以,當孩子遭調換的問題浮出水面 ,緣及雄大仍可自然地將孩子結為伙伴、納為生活的一部份,良多則是慌張在「自我擬定」的孩子養育計畫大亂,而牽扯著綠無端地自責懷胎十月的血脈相連是否枉費?朝夕照料的孩子未來只能形同陌路?

哪種才是「盡責」的父母?
將未來編織好,一針針縫製在孩子身上,深恐漏了一針,冷風趁隙而入,孩子受寒,該如何是好?然擬定的計劃是指引著孩子向美好的將來?還是文飾自己缺失於處理孩子突如其來危機的能力?那麼,沒有預設的藍圖、也無遙望的目標,就等著孩子捧著問題回來再一起解決的父母,會否是一場太過華麗的冒險?恐怕這些問題是取決於父母對於養育過程想要承受何種壓力,難有正解。

齋木家對於出生的兒子,取名琉晴,是來自於出生那天的天氣。
野野宮家對於出生的兒子,取名慶多,理所當然地承接了父親良多的一部份。
琉晴可以很坦然地說出自己內心最直接的想法。
慶多超齡乖靜的遵守著交代著「不准回頭的任務」。
琉晴會質疑為何要稱野野宮夫妻為父親母親,而良多其實從來沒有被孩子質問過;琉晴在向野野宮父母說出「想回家」的想法後, 一到家門,很自然地說聲「我回來了」,齋木父母溫柔笑著回覆「你回來拉」,沒有過問其他,這樣簡單的互動,點出家庭最神奇的功能:讓外面的人滿懷理由的歸來,裡面的人則毫無遲疑地接納。
慶多則在兩次良多來訪齋木家,第一次躲藏衣櫃,第二次轉身離去,以小小腦袋能想出的完成任務的方式應戰。
琉晴、慶多從各種細節反映著向來接受的家庭教育、造就如何的性格,性格無法分優劣,社會須存在各式人種才顯得有趣,但是在孩子對於家庭的感受、與父母的對應上,總是會對那個在家中反而需隱藏許多想法、隱藏真實自己的孩子,多一份憐憐嘆。

最後一幕,良多走在離境頭較遠的小徑、慶多走在離鏡頭較遠的柏油路,走在各自道路上,而慶多、良多之間,從最根本的血緣、到向來的生活相處從沒有相當的交集、交心,但另一方面,良多卻對著慶多說著內心的感受,男人沒有走在男孩的前面引領或者後面看護,兩人是平行、對等的走著,相互坦承著內心,然後在那個注定的叉路上,終於走到了對方的生命裡,男人終於成了男孩的「父親」。

本片中文譯名為「我的意外爸爸」,是從兩個家庭都得到「非料想中的父親」角度出發;日文片名為「そして父になる(自譯:進而成為父親)」,更想表達的是「成為父親的那個時點」。父親這個身分如何達成?是在親生孩子墜地的那刻?被稚齡的孩童稱呼為「爸爸」的那刻?這些,是不是「真的成為父親」?「真正成為父親」的時機因人而異,也可能是一個非固定的時點,過程的精采程度即是如人飲水,自己最知,而且無需他人知曉。

小記:本片著重在從小經歷面對後母、長大急於出世於社會的良多的「父親成長日誌」,固然這種型態的男人在「轉變成爸爸」歷程上,比較有「浪子回頭」的賺人熱淚感。但是自己總想著,那個被媽媽緣指稱「超級不靠譜」的齋木爸爸雄大,是在哪個時點成為爸爸的?(笑)


2017年6月7日 星期三

不存在的房間--逃避不若逃離


















因遭強暴而得的孩子,因為歷經痛苦、黑暗、非自願的性交、而受孕過程,母親對於孩子抱持的抗拒,可以是外顯陽性,也可以是潛伏的陰性,有時孩子天真無邪的笑靨,更激起母親的反感:「自己遭遇著性侵,還要疼惜孩子,因為他無辜,但我才是那個受害者啊,誰來疼惜我?」,母親的第一受害者地位太強烈,轉印在孩子身上,依安德魯‧索羅門所著的「背離親緣」一書中,稱做此是「孩子肉眼見不著的先天缺陷」,無形的繃緊著親子關係。

7年前,17歲的喬伊遭老尼克強暴後,因遭姦懷孕生下一子傑克,7年間,喬伊母子一同被老尼克囚禁在十平方公尺不到的工具間,以狹小的天窗為天,發霉的地毯為地,母和子在工具間內構築著世界,但那個世界沒有自由的出口,喬伊要傑克裝病、裝死,就在老尼克帶著裝死傑克的「屍體」出外埋葬,而有了突破的機會,傑克趁機跳車向路人求救,喬伊母子得已離開那個工具間,然而,等著逃出的喬伊和傑克的是「從來沒有面對過的世界」(喬伊原本父母的離異、傑克出生以來尚未接觸過的真實世界)、「外界對他們的好奇心」,種種的考驗。

自我構築的,只能稱是「空間」,加入其他人、其他思想 ,才是「世界」。

工具間像是一個子宮,孕育著喬伊與傑克「性侵被害者、被囚禁者」的相同地位,也建構起夥伴情懷,比起一般的母子,他們相像更是基因相同的雙胞胎,子宮內雖然窄迫擁擠,灰暗的毫無希望,卻是可以最直接的感受對方成長的距離,然後,再一同出世於這個世界,但世界立即將聚光燈強打在母親喬伊的臉上,要喬伊直視自己「母親的職責」,某程度來說,「母親」就是那種,即使外人隨意以強暴型輿論打擊(到底怎麼當母親的?這樣做還是一個母親嗎?)、也不顯外人卑劣的「弱勢」。

當喬伊隻身一人,面對刺眼的攝影照明,以及採訪主播充滿批判、實際上毫不關己語調,還有那個令人窒息的問句:「你怎麼沒想過要叫老尼克把孩子送去孤兒院,給他一個正常的童年呢?」,喬伊果真掉入了「母親失格」的漩渦,而承受不住地邁向輕生。

身為母親最害怕被質疑所做的決定,不夠周全不夠愛小孩不夠犧牲,其實母愛應該無特定型態,母親的選擇無謂討論是否正確,選擇只會引導結果,而結果只是如何承擔;喬伊將傑克留在身邊,讓他知道血脈相連的溫情,拼命使工具間生活環境正常,編故事給傑克,使ㄧ切的不合理合理化,讓傑克心裡不留任何陰影,這是喬伊的「承擔」;質疑者往往不是承擔者,所以才能如此冷靜、赤裸裸的「提問」,又承擔者其實往往已經存在「自我懷疑」,只是費盡地說服自己先承擔,然一旦稍有旁人微詞,即落入「父子騎驢」無限輪迴。

那,母親是必定要「獨自承擔」的那個人嗎?

很多時候親子是陷在同樣的泥淖、有著相同的問題,並非母親一廂情願所想的僅其一人承受著痛苦 ,只是沒有近距離、同地位的感受著對方,再令直系血親的尊卑關係去模糊了問題的焦點,導致多餘的逞強和不必要的對立,還有通令人痛不欲生的誤解。就如一開始提及的,一般性侵後的母子模式,母親專注於自己的受害人地位,對於孩子的純潔無辜生妒,卻又得強迫自己給予孩子應有的母愛,這樣的矛盾導致母親再度自憐起來,孩子被母親推得更遠,亦更是無法理解母親處境。本劇的喬伊和傑克共同囚於工具間的七年間,讓喬伊對傑克多了一層虧欠,且喬伊從傑克身上得到的具象化依賴(第一次為傑克超齡的裝死、指引警察到工具間內救出喬伊:第二次為喬伊承受不住社會對其的質疑而自殺,傑克剪下經喬伊喻為勇氣的頭髮,讓喬伊意識到這世界上她已經不是一個人)感到安心,傑克亦體悟著喬伊如何保護著自己免於老尼克的傷害,相較先前所提的常見例子,被性侵者自縛在孩子總是無辜、性侵的痛苦僅深刻在自己身上的繭裡,喬伊母子羈絆深刻些,也相互理解些。

又或者或者,沒有人應該耽溺在受害者的地位裡?


待在「受害人」的網裡,所有的行為都有合理化的藉口,連默默出現的「加害人」舉止,似乎也會隨之解釋成可被原諒,就像被強暴的母親對於其子,就像喬伊的自殘。而透過傑克剪下一段頭髮給喬伊力量,喬伊體會到傑克兩次的救贖,漸漸開始兩人最尋常母子生活、最普通的開心著,這是兩個人的第二次逃離,從「受害者地位」逃離出來。


room,「房間、空間」,可以是物理的,也可以是心裡的。
英文片名是room,似乎指的是一個永久存在的空間,不用抹去,但可以填補;中文片名翻譯爲不存在的房間,似乎強調母子在離開那段地獄般的記憶後,重建心靈回到一般常軌,彷若那個監牢從不存在。但個人認為,與其阿Q的、詛咒般的洗腦著自己「沒有發生過」,接受後的淡忘,才是海闊天空。